得獎者:曾國平先生(語凡)(新加坡文藝協會副會長)
得獎作品:〈父親的香〉(及創作談)

得獎者:曾國平先生(語凡)簡介:語凡,原名曾國平,新加坡文藝協會副會長,《新加坡文藝報》主編,已出版9 本詩集,1本散文詩集,1 本散文集,曾獲得新加坡文學獎(詩),方修文學獎(詩),金筆獎榮譽獎(短篇小說),2023年優秀文學作品(短篇小說)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詩),臺灣詩學創作獎散文詩佳作獎,臺灣華文現代詩五周年詩獎正獎等。

得獎作品:父親的香

  父親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他的樣子在窗外斜光的照耀下,像一個甜睡的孩子。自從他病重,常見他眉頭緊鎖地忍受著痛楚,能看見他此刻放鬆地入眠,真是感恩。

  醫生說這次手術算蠻成功,只要接下來幾天沒有病變,就很有康復的機會。我在他床邊靜靜坐著,看著窗外的浮雲和偶爾掠過的飛鳥,聽著父親呼吸的聲音,心變得平靜了許多。

  我看著他縮在被裡的樣子,心想 :“真像個孩子呀,這樣的父親還第一次看到。”

  也許是我平時沒留意吧,一個返老還童的父親,安靜地躺在我身邊。我趕緊去找他的手,從被裡找到輕輕握著,怎麼這麼小了?記憶中他的手比這大多了啊。

  他被我這動靜吵醒,眼微微睜開,在斜陽下,應該是感覺有點刺眼而又閉上。他輕輕微弱地說: “父親,是你嗎?”

  啊?他竟把我誤認作是祖父了?我說:“爸,是我。我是立國。”

  他聽了安靜地躺了一陣子,才又睜開眼笑著對我說: “立國是你來了?”我說: “爸,我今天請假來看你,大哥二哥下班後會過來。你剛才把我認作爺爺了?”

  他笑了,說: “你的手很像你爺爺的手,很大很溫暖,軟軟地像秋水一樣溫柔。我以為他回來找我,要接我去了。”

  我說:“爸,別胡思亂想。你好著呢,醫生說手術很成功。”

  父親說: “嗯,我無所謂,你們都長大了,成家立業了,我早作好走的準備。我剛才還真希望是你爺爺來接我呢,好久沒握他的手了,在光暈中,那種感覺是我童年的記憶….”

  我問: “爸,你小的時候爺爺常常這樣握著你睡嗎?”

  父親說: “你爺爺在二戰的時候是戰鬥機飛行員,我一直有告訴你們關於他英勇抗日的事蹟。你也知道他在我五歲時就犧牲了,我是你祖母辛苦拉拔大的,她一輩子吃了不少苦。”

  我說: “我知道,你後來立志要做飛行員,也希望我們三兄弟可以當飛行員,就是為了繼承爺爺的壯志。”

  父親笑了:“你大哥當了醫生,二哥當了工程師都對飛行不感興趣,倒是從小體弱沉默寡言的你後來竟當了飛行員,我們一家三代都和飛機有不解之緣。我知道為了當飛行員,你非常努力,想你也是為了完成我對你們的期望,辛苦你了。”

  我說:“不是的爸爸,是我自己想當飛行員,我很喜歡飛翔,我很開心也感到很榮幸自己能為國家出一份力。”

  父親看著我徽微一笑,眯著眼看著窗外照來溫和的光輝說: “我快記不得你爺爺的臉了,他離開時我太小了,只記得每天早上當我還在床上睡覺,他出勤的時候,他會走到我的床邊,輕輕用手握握我的手,輕輕親我的額頭,我在半夢半醒中看他,晨光從窗外透進來,鋪滿我們的臉,身體和我的床。”

  他頓了頓,接著說 :“我能感覺到父親的手和溫度,還有他身上的香味。如此日復一日,有一天早晨他親了我離開時,我使勁地睜眼看見他的背影,如此高大挺拔,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父親的身影。那天他的飛機在重慶的一場空戰中被日軍擊落。雖然他的樣子已經模糊,但他的味道和手上的溫度我永遠不會忘記。我靠這個來記著我的父親,相信有一天當我再嗅見那香味,感到那手上的溫度就能與他重逢。”

  父親說完這些,累得睡著了。嘴角含笑,手任我握著。我不捨得輕易放開父親,在床邊重溫著父親與爺爺的往事。仿佛我們相握的手,其中也有爺爺的體溫。

  我好像就睡著了,來到了父親童年時的房間,他就睡在床上,一個漂亮的小孩。然後有一個英俊高大的年輕人走進房間。他輕輕走到小孩的床邊,我知道那是爺爺,他身上果然有一個如海洋的香味。

  他抱起了父親說:“今天我不用出勤,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小孩快樂地靠在他父親的肩膀。晨光照著他們的背影。

  父親離開了,我還握著他的手,如此平靜,我感覺還能嗅到一陣如海一樣的香,飄蕩在空氣中。我想,我也能靠著對這香氣的記憶在多年後與他們重聚。

創作談與年輕學子談微型小說的寫作

  微型小說,顧名思義是極短型的小說(比傳統的短篇小說還短)一般都在幾百個字以內,甚至有些作品只是幾句話就完成一則小說的格局。然而作為小說,它還必須包含一個故事,有情節,有人物,有對話,同時也包含情感和思想。可是微型小說篇幅所限,就要求作者敘事的緊湊性和語言的高度凝練,這是創作微型小說最難的部分。

  當然,我們也看過一些微型小說,作者只是營造一個場景,給人一種意象和感覺,通篇沒有一句對話,甚至沒有人物,或者故事情節。他們主要依靠短短幾句話的描述,刻畫一些畫面來勾起讀者的聯想,提供一個讀者想像的空間。

  這種新穎的寫法掙脫一般小說固有的範疇,作為初學者,我認為還是先學好一篇小說的基本書寫,有一個故事支撐自己的作品,文字儘量做到敘事清晰準確,以最少的字表達盡可能豐富的內容。微型小說應該無法包含太多的故事情節和人物乃至對話,無法有太多的鋪成。一般都是一條故事主線,一個事件的片段。作者必須清楚他想通過這片段的書寫向讀者傳達什麼訊息。如何讓讀者感動和思考。

  以下是一些寫作微型小說的技巧和建議:

1.主題和故事的核心:

  我們寫作應該是有感而發,作者清楚知道要向讀者傳達什麼訊息。 或者他想告訴讀者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就是我們說的“故事內容”,有了清晰的內容,才能進一步考慮如何呈現自己要說的故事,這就是技巧的部分。內容和技巧的完美結合,才有希望完成一篇佳作。

  這裡必須與大家分享的是,我覺得一切的技巧和形式都是為內容服務的。沒有內容和思想的作品,空有技巧和形式大都是空洞虛無的。

  一般我都是先想好要說的故事或內容,然後考慮以什麼形式表現,比如是寫成詩,還是散文,戲劇或者小說。如果是小說,要寫長篇,中篇還是短篇,又或者是寫成微型小說。用第一人稱還是第二人稱等等。有些故事和題材,因為要說的太多太複雜了,又無法壓縮省略,就不能用微型小說來呈現。因此往往是內容選擇形式。

  如果你想寫一篇微型小說,然後才開始想內容(題材),這也未嘗不可,就是要注意你要說的故事不能太複雜,不然會無法把故事交代清楚,或把微型寫成長篇。

2. 呈現故事的其他考慮:

  如果故事內容選好了,也覺得可以用微型小說的形式發表,接著就是考慮呈現故事的技巧和手段。比如如何吸引讀者的眼球,如何與眾不同,如何感動讀者等。

  1. 吸引讀者眼球: 有人會想一個出奇制勝的開局,以一局讓人吃驚的話開頭:比如“我在夢裡殺人了,當我醒來時,我發現手裡都是鮮血!”為的就是引起讀者的好奇,然後追看下去。還有一些是在結束時出奇制勝,給人意想不到的結果。有的作者從不同的角度來描寫,比如以一隻貓的視角來說一則故事,當你看完才發現小說裡的“我”其實是一隻貓,甚至有的作者用一間房子的視角來說房子裡發生的故事或者命案。
  2. 與眾不同的描述:這點和上面有點相似,不外是出奇制勝,但除了題材或視角的翻新,也包括筆法上,語氣語意上的推陳出新。有的作者故意模仿一些特殊人的語氣,比如一個幼稚孩子的語氣來敘述整個故事。有的故意包含一些地方方言或者某人的口吃,有的故意帶著頹廢者的敘述,或模仿喝醉者的語氣等等。當然還有一些通篇是對話,或者自言自語,目的就是增加讀者的閱讀興趣,內容的多樣化和真實性。
  3. 感動讀者的故事:人類的感情有互通性,當你的故事與讀者的經歷有相似性,或觸動他的憐憫和同情心。我一直記得這句話:“先要感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感動別人的故事有時不一定要出奇制勝,不一定要言別人所不曾言。主要是情真意切,要真誠。要包含善意。達到真和善最後才會美。真和善必須發自內心,聰明的讀者一眼就可以辨別出來。它會自然流露在文字間,走進讀者的心中。這樣的作品高於一切技巧的修飾,可以讓讀者一再品讀,並且記住。

3. 精簡文字考量:

  作為微型小說,每個字都重要,都需要為故事的完成服務,有時為了在規定的字數內完成這篇小說,難免要忍痛刪除一些字,句,段落,乃至一部分的故事。真是到字斟句酌的地步。對初學者來說就是多次的修改自己的作品,這能鍛煉自己文字的凝練。對未來寫作其他文類(比如詩和散文)都有好處。避免文字的冗長和重複修改作品是對未來寫作好習慣的養成。

4. 多閱讀與思考:

  所有的寫作者(無論寫作經驗和年齡)都應該不停地閱讀和思考,這是作為一個優秀作者必須的修煉和條件。閱讀和思考應該和寫作一樣是愉快和幸福的。每個作品的完成都是作者長期的閱讀與思考的累積和產物。這些長年累月的努力都會在作者的文字裡讓讀者感受到。

5.寫作者的其他學習與修煉:

  微型小說的寫作者本身應該是一個愛聽故事,愛觀察世界萬物的人。平時就喜歡睜大眼睛看,打開耳朵聽,喜歡幻想,喜歡從不同視角去思考事情的人。

  其實藝術是相通的,寫作者除了多閱讀和思考,通過其他形式的藝術也可以刺激我們的靈感,增強我們對藝術的認識。比如看一部好的電影,看一幅好的繪畫,又比如聽好的音樂。我說的電影不是好萊塢的賣座英雄主義電影,而是各國的文藝片。它們本身就好比一部美麗的文學作品。關於音樂,我建議是古典樂,當然一些流行樂的歌詞本身也有故事性。

6.動筆寫作需要作者的熱忱,衝動乃至自信與天賦。思考與學習的累積多了,某一天你就開始動筆了。也許一開始是生澀的,不那麼成功的。但請不要氣餒,因為沒有成功是一蹴而就的,因此多寫也是通往寫出好作品必須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