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組
〈公交車上的青年〉
寧波第二中學
項鎵濠(冠軍)
正值寒冬,一名青年在公交車上靜靜的坐著。車門一開,一股刺骨的寒風一下子竄了上來,令車上的人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又一批人上來了,令原本擁擠的公交車更是雪上加霜。
一位孕婦踉踉蹌蹌地跟隨人們登上了公交車,她的臉色有點難看。一位大叔看到孕婦發青的臉色後,便跟旁邊的青年說道:「小夥子,你看這位女士,大冬天也來擠公交車,也不容易,你看能不能給她讓一下坐呢?」青年看了看孕婦,又看了看自己的座位,皺了皺眉,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欲言又止。最後,他緩緩吐出兩個字:「不讓。」言罷便不再答話,把臉轉向窗外。
有些乘客忍不住了,說道:「唉!現在的年輕人怎麼會這樣!連點起碼的德性也沒有。」又有人說道:「是啊,年代不同了,一點人情味也沒有!」、「就是呀,也太不像話了,怎能看著別人孕婦受苦,而置身事外?」
「來!姑娘,阿姨這個位置給妳坐。」青年後排一位上了年紀的中年婦女邊站起來邊說。「謝謝!謝謝!這也太不好意思了!」孕婦十分害羞,但又連忙笑著向中年婦女道謝,瞟了青年一眼,便用手護著肚子,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青年依然穩穩地坐著,一動也不動,看著窗外,好像一點也聽不到別人批評的聲音。
「我一定要好好教育我未來出生孫子,不能令他像現在的年輕人一樣,一點人性也沒有!」大叔別過臉,丟下一句忍了半天氣話。
一時間整個車廂的空氣好像凝固了似的,不少人看到青年那樣,都十分憤怒,一枝枝利箭向青年的背後射去。青年好像因為抵擋不了眾人的目光,臉色變得慘白,但他仍沒有說話,繼續裝作怎麼也聽不見的樣子。他整個人像一座冰雕似的,凝固在座位上,靜止了似的。
又到了下一個站,一些人上來了,也有一些人下去了。人們好像已經忘記剛剛發生的事,各說各的,各聊各聊的。平靜了一會兒,又到了下一個站,青年慢慢地站了起來,身體像是被凍僵了似的,顫抖地走下車。突然一股刺骨的寒氣襲來,大家驀然發現了寒氣的出處——青年原本坐著身旁的窗戶,有一個一指大小的裂縫,就像亞弗姆.紮(冰焰極圈之主)降臨似的,給人一股陰森的感覺。人們有些愣著了,連青年下了車也沒注意到,等回過神來再看向車站的地方,青年早已不見蹤影,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前說風涼話的人一個個也不說話了,氣氛變得異常尷尬。
正當大家面面相覷的時候,另一位青年趕緊坐上去,用自己的身子把那個裂縫擋著。
〈超能力〉
田家炳中學
殷學儀(亞軍)
幼稚園裏,一個小男孩跟旁邊的同學說:「你知道嗎?我有超能力!只要我閉上眼 就能瞬間穿越到家裏。」
「怎麽可能……」其他人紛紛表示不相信。
他用力地閉上眼睛,心裏默念: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可是十秒過去了,卻什麽也沒有發生。
小男孩睜開眼睛,一雙雙眼睛正齊刷刷地注視著他。此刻他漲紅了臉,尷尬極了,只好朝著同學們咧嘴一笑,又再閉上眼,默念:一二三四……
這時,老師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小男孩的頭,微笑著說:「上課是不可以睡覺的!」
旁邊的同學們紛紛大笑:「他在發白日夢呢!怎麼可能有瞬間穿越的超能力的!」
直到放學,小男孩仍然不斷想著這個問題,更不自覺地在學校門口的長椅打起了瞌睡。
此時他的媽媽來接他放學了。老師輕聲說:「這孩子和同學鬧了一整天的瞬間穿越,看來是累壞了。」
母親很是疑惑,卻沒有多問。她輕輕地抱起睡著的小男孩,迎著黃昏日落慢慢地一步一步,沿著小路走回家,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剛走到家門前,就在天快要黑的時候,小男孩醒了,然後興奮地叫道:「媽媽!都説我有瞬間穿越的能力!我又成功了!」
母親恍然大悟,寵溺地笑道:「傻孩子。」
〈向日葵〉
屯門官立中學
曾靜雅(季軍)
今年的冬日格外漫長,這場雪下了很久,久到余陽認為不會再停下。他低着頭,希望圍巾能替他遮擋一些刺骨的風雪,卻無濟於事,於是他拉低帽檐,快步回家。
在那個噩耗傳來後,它的陰影便籠罩了這個家,它帶走了家中的笑聲,帶走了父母的笑容。
母親對待他像是對待易碎的琉璃,她拂去他身上的雪,脱下他的手套,用自己的手捂熱他的手。
母親嫻熟地將每瓶藥倒出應該要服下的數量,放到余陽手裏。他服下後便往房間走。
他的臉頰消瘦,膚色蒼白得有些發灰。
母親看着他,客廳裏的寂靜,終於被抽泣聲打破。
在幾年前的同一天,他正和朋友興高采烈地打着雪仗。
那時的他並不討厭冬天,冬天能和朋友打雪仗。更重要的是,冬天之後是春日,他和朋友約好去旅遊。
暈倒前的那一刻,他還在幻想春日的美好。
直到他醒來後看見母親紅腫的雙眼,和父親眉頭緊蹙。他被母親抱着,她的淚水沾滿了他的衣襟,無形地告知他那一事實:他就是那個「厄運兒」。
起初,他還堅強地和父母説:「沒事,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並堅持去學校上課,不過在某一次課上暈倒之後,父母就不讓他去上學了。
他知道後,握緊的拳又鬆開,最後他躲進被窩裏。
他的堅持,在命運和病痛前弱小無比,他不自量力以為能對抗它們,可當疼痛侵蝕他的身體時,他卻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那是他在得病後第一次哭,為自己的生命。
余陽並不喜歡待在醫院裏。
他被迫見證了分離。隔壁病房有個小女孩叫樂樂,經常拿着她最喜歡的繪本要他講給她聽。
或許是因為年紀小,不明白死亡是什麼的她總是那麼活潑開朗,像被太陽永遠眷顧。
治病所需要的費用無疑是昂貴的,因此樂樂的父母總是不在她的身邊。她感到悶悶不樂。
她喜歡坐在他的旁邊畫畫,永遠都是那三個人,爸爸,媽媽和她。畫裏的他們會去很多地方,海灘,向日葵花田,甚至是童話裏的城堡,這樣就算作他們真的去了。
余陽過生日那天,她送了他自己畫的畫。
她給他畫了很多頭髮,因為她已經變成了光頭,所以她希望他不是光頭。
在手術前,樂樂答應他送他向日葵,說以後要一起去看。
後來,他確實見到了擺在桌上的向日葵,還帶着泥巴。可他卻沒有看見樂樂,看到的是她那正在痛哭的父母。
他得到了向日葵,但也失去了向日葵。
而這是他得病後的第二次哭,為他人的分離。
余陽決定在他最討厭的冬日,變成一朵自願凋零的花。
病痛的痛苦太折磨,而他也不願父母為此白白浪費時間。
當看到那封信時,他無端流下了淚水。
那封來自好友的來信寫滿了字,寫滿了他們一起想過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情。
他們要把那場沒打完的雪仗打完,他們要一起努力考上自己最喜歡的大學,他們要把學校附近的那隻橘貓餵得白白胖胖的,他們要去吃最新開的那一家店。
他甚至能想像朋友期待的語氣。
他怎麼可以不守承諾呢?
母親衝了進來,她痛哭着:「我們再努力一下好不好……再堅持一下……」
她的面容滄桑,歲月和愁思為她的臉上增添了許多皺紋。她的身形瘦小,卻用這瘦小的身板,和父親一起撐起這個家,為他遮風擋雨。
她比余陽還要清楚藥的劑量,幾乎是每時每刻都陪伴着他。她將屬於自己的時間都拿來照顧他。
她很辛苦,她經常落淚。
為生活奔波而落淚,為他的病情而落淚。
大家總覺得愛哭的人是脆弱的,可就是她這個脆弱的人一直鼓勵着他,從未放棄過。
這是余陽第三次的哭泣,爲了愛着他的所有人。
在最後一次決定性的手術前,他拿出那朵向日葵。他望向外面,以為是風雪依舊,但卻是罕見的晴天。
一束陽光照射進來,正好照在那朵枯萎的向日葵上,就像是它再次活過來了。以一種堅強的姿態,承載着那些日子他所有的感情和情緒,承載着友情和親情,迎來第二次花期。
那些情誼將他從沼澤中拉出來。
於是他對自己説,跨過去,春天不遠了,永遠不要失去發芽的心情。
高中組
〈扔不掉的皮鞋〉
聖嘉勒女書院
吳星語(冠軍)
「滴……答……滴……答……」滴水聲迴盪於整座舊樓,午夜的樓道上,燈忽閃忽暗。驀然,燈都滅了。
「該死!」莫輕聲暗罵道。
莫依着微弱的電話光摸黑前行,靠着扶攔,拾級而上。同樣的樓梯,卻比平日行得要久。
「是樓梯變長了?是時間流逝得慢了?該不會是進入了結界吧……」莫禁不住的胡思亂想。她是冷汗直冒的。
莫終是到了家門前。她從口袋裏掏出鑰匙,對着匙孔,試了數次才把門開了。鑰匙刮劃匙孔的刺聲與舊門依依呀呀的尖叫聲在黑暗中無限放大,銳聲穿透耳膜,強烈的不適加劇了夜裏的惡夢。
莫在牆壁上摸索着電燈的開關,啪的一聲,燈亮了。暖光安撫了莫的心,她知道她是安全回到家了。莫轉身關門,在門關上之際,莫瞟到了門前的地毯上安放了一雙皮鞋。
「見鬼了!」南無阿彌陀佛,天主保佑,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莫比劃着十字聖號,一秒間已喃喃地向各地神仙求助。
光擠出窄小的門縫,剛好落在那詭異的皮鞋上。莫躲在木門後,仔細端詳。男性款式的皮鞋,經過了歲月的洗禮,表面有幾道深深褶皺。舊,但又擦得乾淨。整整齊齊的,似是有人刻意放到毛毯上。
「冷靜。冷靜。冷靜。」莫重覆念道。彷彿這樣,她的思緒就能安定。莫想起鄰舍的鞋櫃就放在門前,祇能安慰自己是人家放錯了位置,便徐徐地閉上門。
朝晨,莫頂着朦朧的睡意出門上班。門前的皮鞋消失了。
又是夜闌人靜的深夜。昨夜的情節又再重現,或許莫是進入了循環。莫打着手電,熒燎對著鑰匙孔,星星之火,散落在皮鞋之上。又是那雙皮鞋。莫毅然決定翌日找鄰居要個說法。
晨曦照亮了樓道,柔光早已掃去黑夜的陰霾。皮鞋不在,莫敲響了隔壁的門。
「咚!咚!咚!」敲門聲一下比一下強烈,如莫在黑暗中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促。
敞開門的是一位老奶奶。莫看了眼老奶奶,也沒有遲疑,便開聲道: 「奶奶,你們家可以不要總是放一雙皮鞋在我家門前嗎?我家不是垃圾桶。如果你們不要,就麻煩把它扔掉,可以嗎?」
老奶奶大概是被莫嚇到了,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囁嚅良久。莫見老奶奶這麼久也道不出個所以然,祇好先作罷。
莫下班回家,發現樓道上的燈都換了新的燈泡。光使莫從遠處就看到了那雙皮鞋。莫是無言的。
祇是這次,皮鞋裏藏着一張白紙:姐姐妳好,我住在妳家對門,皮鞋的事實在抱歉。我奶奶說不了話,那皮鞋其實是我爺爺穿過的,不是垃圾。奶奶說你一個女孩子住在這老式唐樓,又經常太晚下班,不安全,才會想着放雙男性皮鞋在妳門前。還有,我爺爺已經把樓道的燈都修好了。抱歉對妳造成不便。
事情的真相浮現於眼前,莫知道自己是誤會人家了。之後,莫在鄰居的門上掛了一袋水果,而袋子中亦有一張白紙,內裏只有寥寥數字:抱歉。謝謝。
從此,莫的家門前總會擺放了一雙皮鞋。舊舊的,整齊的,明亮的。
〈毛衣〉
王肇枝中學
梁鎔(亞軍)
老婦瞇着眼睛,眼瞼幼得像一根線,眼光釘在毛線上。手掌的神經猶如和大腦失去了連接,陌生的雙手以木針勾毛線,但毛線在另一木針上滑下來,木針刺到老婦的手指,使她搓揉指頭,甚是疼痛。她心想:冬天快到了,要趕工完成,當即不理會痛楚而加快速度。老婦拿捏力度,似是在鋼線上散步,不敢呼吸且眼神聚焦於毛線的空隙,手掌好不容易才不震動,以左手抓緊毛線,終於以木針勾起。老婦呼了口氣,暫且放鬆而把毛線堆放在膝上,毛線太滑,從老婦的膝上逃走到地面,嚇得老婦立時捉緊,那毛線堆便是她的生命,不能再離開手,於是她繼續編織毛衣。夕陽漸漸浸沒在山堆中,殘存的黃光悄悄跨越窗花,落在老婦編織的毛衣上,整個下午老婦都在織毛衣。
「叮噹」門鈴聲劃破沉寂的空氣,少年的手指尚按在開關,鈴聲餘音尚在迴盪,呼喊聲便緊隨它。少年喊「阿婆,是阿明啊!」在室中的老婦仍在織毛衣,全盤心神放在毛衣上,聽不到聲音。阿明等了五分鐘,嚷道:「阿婆在嗎?」他依舊耐心靜候,目光始終沒離開木門,希望一開門便能看見她。老婦一回神即說:「來了。」老婦打開木門,猶疑地看着阿明,陌生的輪廓進入老婦的眼眶,她的腦袋卻從沒有登記他的資料,沒法想起他是誰。阿明輕聲地說:「阿婆,是我!阿明!」且輕拍她的肩膀。他親切的聲線喚起老婦對他的印象,她便輕摟着他說:「乖孫,你幾個月沒來。」老婦記得孫子上一次探望是數月前,但阿明其實兩星期前曾到訪。他沒有戳破真相,只說:「是啊!很久沒有來啊!」老人緊捉住他的手,對他的印象始終留在過去,沒有因歲月流逝而改變,仍然視他為昔日的那個孩童,她腦海中的他不會長大。老婦和他一起走進她家。
老婦腳步乏力,踏出兩步便似是要跌倒,但她急切地走到毛衣前,提起道:「阿明,你看這件毛衣,是我織給你的,我第一次織,也不錯吧!」老婦說罷便把它拿到阿明的眼前,且說:「你試一試。」阿明把身體攢進白色的毛衣內,伸出雙手,輕微調整它。那毛衣不太合身,兩邊衣袖甚短,阿明有半節手臂不被包覆,他卻故意拉長毛衣,裝作甚為合身。毛衣鬆散,似乎要退化成一堆雜亂的毛線。毛線頭搔得阿明渾身痕癢,似有虱子在皮膚底層亂爬。從外看來,毛衣甚是華麗,卻不知它並不舒適,似是艷麗的玫瑰,漂亮的外表卻暗藏長刺。可是阿明的臉上卻流露出滿意且快樂的笑容,不斷撫摸着那毛衣,手掌不願離開貌似舒適的毛衣。他向老婦說:「你第一次便織得那麼好!很舒服!」老婦登時笑出來,說:「真……真的嗎?」她說不出別的話,只懂得為阿明的稱讚而高興。阿明笑着點頭,說:「多謝你,阿婆!」老婦笑得更燦爛了,伸長右手,輕撫阿明的頭髮,她又說:「你穿着吧,一會兒離開時很冷。」其後老婦和阿明一起吃晚飯,阿明仍是穿着那毛衣,沒有一刻脫下來。吃過晚飯,外婆為阿明拉緊毛衣,生怕他回家時着涼。
老婦聽着寒風刮着窗戶,想到阿明在街上獨自對抗寒風而擔心,轉念想到他穿着自己編織的毛衣而安心。阿明被寒風刺得低下頭,但想到自己穿着外婆苦心編織的毛衣而感到溫暖,彷彿感受到外婆擁抱自己時的體溫。
阿明安穩回到家中,他脫下毛衣,找來衣架把它掛在衣櫃裡。一打開櫃門,裡頭一片白,盡是外婆所編織的毛衣,鬆散的短衣袖、上半勉強掛在衣架上,下半卻像要斷開。阿明每次探訪外婆時,總是得到她「第一次」編織的毛衣,她總是忘記已送過多件毛衣給孫子,卻總不會忘記要為他編織毛衣。阿明放好毛衣後,便緊閉衣櫃,緊閉這個秘密。
〈夜來香〉
廖寶珊紀念書院
黃詩兒(季軍)
「咕嚕咕嚕……」滾燙的熱水燒開了,表面被咕嘟咕嘟的水泡覆蓋。烏褐色的茶葉。慢慢放進邊上帶有精緻花紋的玻璃杯裏,再拿熱水倒入杯子,剎時茶香四溢,茶葉的清香予人一種淡然,讓人不自覺地想探尋更多。烏褐色的葉子也隨着水花飛舞,又輕輕落下。苦澀被時間沖淡,留下柔和醇厚的金黃,如同秋天的落葉。
爺爺總是孤身一人,只有喝茶這獨特的愛好,不像喝水般一飲而盡,他先是捧起杯子,放在鼻子邊一嗅,再深深吸氣,茶香馥郁,香沁心脾,純粹得像夜來香──他總這樣說──然後把瓷杯放在唇邊輕輕一抿,眉頭在那回甘中舒展。
「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細唱,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着芬芳……」黑夜來臨,爺爺按下老舊的卡式播放機,跟着那頗有年代感的歌曲哼唱,舞動着略顯僵硬的身軀,累了,便坐下休息。爺爺喜歡喝着茶仰望天,兩眸裝下了整個夜空,深䆳得有些空洞,讓人猜不透。這副徹底放鬆的模樣,我不曾在其他時候看過。直至那首歌重複好幾次,那壺茶才被爺爺品嘗完。他總嘆道:「果真是夜來香啊!」然後才不捨地回房入睡。
爺爺已入耄耋,歲月在他的臉留下了深深的溝壑;那雙眼睛,好像看待任何事都無比平靜。他做事總是不緊不慢,無論是取罐、選茶,還是燒水、煎茶,都如同耍太極一般慢悠悠的。說來奇怪,爺爺有齊全的沏茶工具,卻只會在夜深時分泡茶,每當我問起,他只說:「只有月兒都入睡時,夜來香才能盛開。」我曾試過學着爺爺的樣子,把茶葉沖泡,微微抿一口茶,卻只覺淡然無味。爺爺見狀便告訴我:「你還年輕,待你心無雜念時,自然能嘗出其中甘甜。」我也只道嘗嘗味罷了,管他的呢。
「我愛這夜色茫茫,也愛那夜鶯歌唱,更愛那花一般的夢,擁抱着夜來香,吻着夜來香……」歌聲總在夜半傳來,我按捺不住好奇,又再疑惑地問爺爺為甚麼只在夜裏品茶。爺爺伸來一個小巧杯子,裝着金黃的茶水:「這是單叢茶,要避免讓它曬太陽啊,那些老頭跟我說,單叢茶也叫夜來香呢,哈哈。」爺爺頓了頓,又道:「我啊,也不喜歡曬太陽呢。」我不明所以,恍然間,爺爺問:「你說人生是甚麼味道?」我對上爺爺那沒有起伏的眼神,猶豫了片刻,他沒有聽我回答,慢悠悠的回到自己房間。
我未想明白,只能先把問題藏在心裏想透徹。後來,我沒再在夜裏去打擾爺爺,只然偶然站在門外,偷看那滿佈皺紋的臉。那雙無比平靜的眼睛,就這樣直直地看着前方,彷彿他眼前的一切便是從那雙眸子中跑出來的。或許他手中那杯茶使他忘卻一切?或許這與他手中的茶無關?那刻,他真正擁有人生的主導權。
夜來香是甚麼味道的呢?
心中的答案尚未完整,那位聆聽者卻先行離開了。爾後,那套沏茶工具漸漸布滿灰塵,夜來香沒有再度盛開,那股屬於夜中的香味亦再沒有傳到我的鼻腔。我和爺爺感情似乎沒有很深,但我竟時常因為深夜聽不到《夜來香》而感到難過,也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我總在深夜裏失眠,窗外只有偶爾看到的幾顆星星,眨着淡淡的星光,似乎想告訴我些什麼,我卻每每看不透這深中帶藍的天空。於是,在某天的深夜,我看着那罐依然保存得很好的單叢茶葉,扭開了瓶蓋,那被封存許久的清香一下子湧出,浮起些許熟悉感。我有樣學樣的沏茶,學着那位老頭的動作,才想起那必不可少的播放機。那老頭的儀式可真多啊。
「咕嚕咕嚕……」滾燙的熱水燒開,沒有熟悉的手法,只待茶葉被沖泡後,拿起杯子品嘗一口,味道好像不同從前,淡淡的苦澀帶點香醇,心情跟着慢慢靜了下來,眼光不其然的散開了,又聚合起來,直直的看到了前方。前方,甚麼也沒有,淡淡的茶香在舌根綻開,腦海還是那句:「果真是夜來香啊!」
人生的味道嗎?像夜來香一樣吧。
「滴答……」不知道是不是茶放久了,還是因為再也不能聽到有人哼唱《夜來香》,舌根傳來一陣苦澀,很苦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