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曾群英訪問、整理 陳孜祈筆錄
曾:您為什麼會喜歡文學?文學在您的生命中的位置怎樣?
蔡:文學對我來說是生命,我好像整個人差不多都是圍繞文學。這已經不是喜歡與否的問題,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了文學我就什麼也不是。文學是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我本身是一個平凡的人,是文學給我獨特的價值。現在香港投入文學的人很少,因為要謀生計。我曾經為應否繼續在傳媒工作思考了很久,最後覺得真的不可以再獃下去了。因為文學是我的價值,我不可以沒有了文學,因此我要留時間給自己去寫作。
曾:您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文學的,對於文學作家有什麼看法?
蔡:高中的時候很瘋狂地看書,差不多找得到的都看。從前我覺得作者是很高很偉大的,但現在我開始轉變,我想把我所想的表達出來,著重那種真實。
曾:可以談談您對於文學技巧、文學流派與優秀文學的看法嗎?
蔡:現在很多文學都只是著重風雅,但我覺得真正的文學是緊緊扣著人生的,所以應該在文學作品中流露自己的生命。我寧願沒有作品產出,我也不願為寫而寫,所以我的作品產量不高。
我不是只追求技巧,但我明白,我講故事的時候也不想只用舊的技巧。比起寫《前塵風月》的時候的天馬行空,現在我已變得比較平實。我吸收了不少西方文學的技巧,例如西方的叙事技巧。差不多各門各派我也會去看,寫實的也好,現代主義也不抗拒。好像托爾斯泰、福樓拜,到現在我也很佩服他們的寫實手法;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魔幻文學我也喜歡。到卡夫卡的《變形記》,它寫出了一個人的生存狀態,這我也很接受。所以我也搞不清楚我的來源。不會抗拒某一派別,這是我的一個優點。我不會好像某些人一樣,說這個垃圾,那個垃圾。我覺得不同派別也有他們各自的追求,也有他們的理路。文學需要視野,一是叙事方法,從各門各派找一個適合自己的來用。你不可以說用寫實方法來創作的就是落伍。寫作方式就好像工具,只要你可以把這種寫作方式發揚光大的話,就有價值了。其實派別的出現是很自然的,因為有些人接受、掌握某一種方法比較多。但我們不應排斥其他派別,應該要以一個開放的心看待他們。我的要點有兩點,一是境界,一是視野。
曾:您原本是一位文學作家,後來又成為一個文學研究者,您是什麼時候開始研究文學的,您的研究範疇是什麼?您如何處理同時擁有這兩種身分?
蔡:剛開始創作時,我覺得自己寫小說欠理論,於是就看了一些小說的理論。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暨南大學招收文藝學研究生的消息,於是就投考報讀。我主要做香港小說研究,我在碩士時寫了一本《港人叙事》。唸博士時便想:八、九十年代我已做了研究,不如把研究時段推前吧,於是就研究了戰後到七十年代的作家。
雖然做學問要一頭沉下去,但我還是不想放棄創作,所以現在兩方面都要兼顧。
曾:你可以分享多一點關於「氛圍小說」嗎?
蔡:當時我認為小說不需要太重視情節,因為我那時是寫詩的,常沉醉於情感。所以我那時的小說不是以情節,不是以起、承、轉、合,戲劇性等來支撐,而是以情感。我是用寫詩的方法去寫小說的。後來我對這個寫作方法作出了修訂,覺得小說是不可以沒有情節的,但不需要一定很戲劇化。好像我最近閱讀的一位匈牙利作家的作品,它情節很簡單,就是兩個人的會面,便道出了他們的前世今生、恩怨情仇。如果要我給這類小說起名,我會叫它做思辨小說,現在我也很接受這一類小說。我覺得創作要有思考,要有智慧的參與,要有邏輯的參與。
曾:您對微型小說的看法怎樣?
蔡:微型小說是一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文體。人物、情節、主題,小說的關鍵要素都有。微型小說要在很短的篇幅中,把信息表達得好是要很有技巧的。微型小說要寫得好,要很有功力。
曾:您認為微型小說有獨特的技法嗎?如以小見大等。
蔡:以小見大是必須要的。契訶夫也寫過很短的小說,可以將它們歸類為微型小說。他可以在很短的篇幅中,把一個人的醜陋一面表現得很好,例如在《渴睡》這一篇小說中,一個保母殺死了一個嬰兒,篇幅很短,但意涵很深。有些人的作品的質量好像沙子,而契訶夫小說的質量則有如金、鋼,可以擊破很多東西。這可以叫做小說的神手,這種能力是我到現在都追求的。我很強調一個創作人要有慈悲心,我覺得沒有這樣的心是不能成為一個好作家的,因為他們不能看到人世間不同的處境。像契訶夫、老舍這樣的大師,對低層的、不幸的人有一種天然的同情。我覺得這種心腸才能令一個作家偉大。文學的價值所在就在這裏:給予不幸的人安慰,給予普通的人慰藉,就好像一支小小的蠟燭,在世人眼前發出了小小的光。這是我對文學的最基本思想。
曾:現在香港高中生讀文學的人愈來愈少,我們應否去推廣文學?
蔡:可能因為我教的科目的關係,我認識了很多對文學有濃厚興趣的年青人。但我常常對他們進入社會後的情況擔心,他們要維持生計,畢竟文字可以給他們的出路很少。他們只有出版社、報館這類行業可以選。他們的收入與社會上其他行業的人也會有差距,相比其他例如金融、IT,起薪點低了不少。香港的年輕人有很多是不錯的苗子,但他們常常是工作了幾年便不再寫作了。因為他們進入了社會之後,客觀環境令他們的文學沒有了成長的空間,他們忙於謀生,於是便把文學暫時放下,或者直接放棄。文學真的要有一個讓人安心的環境才行。
曾:您怎樣栽培文學的新秀?
蔡:我認識一個浸大的學生,小說寫得好,又有做研究,他畢業後去了《星島》做文化版記者。我擔憂他會放棄文學,所以有時編雜誌時會給他多一些機會,因為在這個階段要給他多一點鼓勵,不要對他那麼嚴苛。即使他的作品未成熟,但我們容忍他,希望他可以保持創作的熱誠。二十歲左右的人是最需要一個平台的時候,所以我會在《香港作家》設一個專輯,叫「九零後地帶」,這樣才可以令他們不會離文學太遠。我也認識另外一個學生,他的小說寫得不錯,於是我最近要專訪羈魂的時候,就叫他幫我去做訪問,這樣做也是要讓他們保持對文學的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