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朵拉(林月絲)女士(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理事)
得獎作品:〈無字鄉愁〉(及創作談)

得獎者:朵拉(林月絲)女士簡介

  朵拉女士,本名林月絲,是女作家、畫家,祖籍福建泉州惠安,馬來西亞檳城出生,廈門大學校友。2019年獲檳州元首封賜DJN准拿督有功勳銜。檳華女中百年傑出校友。已出版個人專著52部,獲國內外文學獎60多項,包括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獎、小小說金麻雀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臺灣華文著述散文和小說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雙年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十大新聞人物榮譽、2024年榮獲羊城晚報年度作家精品獎。在國內外舉辦個人水墨畫展27次,馬來西亞星洲日報讀者票選十大最受歡迎作家之一,文學作品譯成數種外文。
  她曾經擔任馬來西亞《蕉風》、《清流》文學雜誌執行編輯,身兼“國際新媒體傳播協會”顧問、《世界華人週刊》顧問、中國大陸《讀者》月刊及鄭州《小小說傳媒集團》簽約作家、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理事、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副秘書長、檳城留華同學會副會長、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協會會員、北馬作家協會聯委會顧問等。
  她又受聘為福建華僑大學、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莆田學院、泉州師院客座教授、泉州華光職業學院永久客座教授,中國王鼎鈞文學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員、福建閩江學院互聯網創新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福建省泉州“閩僑智庫泉州委會”委員、福建泉州台商投資區美術家協會顧問、福建閃小說委員會名譽會長、歐華新移民作家協會編委、上海大學人文學科和文化人類學刊物《前沿》THE ADVANCE 編委。

得獎作品:〈無字鄉愁〉

  每天清晨,祖父小心翼翼地把報紙攤開在桌上,一邊細細翻看,一邊緩緩地啜飲著一壺濃濃的中國茶。報紙的方塊字在祖父眼中閃閃發光,那份中文報紙是專屬祖父的,因為家裡沒有其他人懂中文。那壺茶也是祖父個人享用,大家喝的都是西洋紅茶加牛奶,沒人愛啜那微帶苦味的茶。
  從小她每天從房間出來,都會瞥見祖父在翻閱報紙的模樣。仿佛在進行一場儀式,祖父滿臉皺紋,眼神深邃,報紙上的文字對她來說是一個個不知所云的圖案,她不懂中文,她也不愛喝中國茶,但每次看到祖父專注的模樣,有時候還見到祖父一個字一個字指著,口裡喃喃不知道在說什麼,她總覺得那些文字裡似乎蘊藏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就像那味道苦澀的中國茶裡,也仿佛有種深邃的傳奇故事。
  “阿公,您在看什麼呀?”她好奇地問。
  向來沉默寡言的祖父抬起頭,略帶嚴肅地對她說:“嗯哼,等你再大一點才跟你說。”
  她聳聳肩膀。覺得祖父手中的報紙和祖父一樣沉默。家裡沒有人真正去在意那份報紙,每天派報員把報紙丟進院子來的時候,祖父總是第一個搶著去拎進來閱讀。她一直覺得,這報紙裡頭一定埋藏有她理解不了的秘密。曾經幾次她試圖拿起報紙,模仿祖父的樣子,裝模作樣翻閱,但她卻看不懂任何一個字。
  時間飛逝,她從小學生長成一個即將進入大學的年輕少女,祖父看報紙的鏡頭變成生活中一個畫面,定格著,卻再也引不起她的注意。然而,在高中快畢業的時候,祖父突然病重住院。她時常跑到醫院陪伴祖父。祖父交待她每天都要保留著他的中文報,等他回家的時候,他要一份一份閱讀。
  祖父再也無法攤開報紙,她不知道應該怎麼協助,只能每天去探望老人家。有一天黃昏,她下課後趕到醫院,祖父的目光望著窗外,不知道在搜索什麼,突然用微弱的聲音對她說:“你要記住,你是華人,你不要忘了我們的根。”
  她點頭,沒出聲,因為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高考過後,成績揭曉,大學填報選科系時,祖父翻閱中文報紙的鏡頭突然浮現,她腦海裡想起了病床的祖父說的:“不要忘了我們的根。”
  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正是祖父的忌日,媽媽在家裡忙碌地準備拜拜的祭品,激動的她捧著那封信,一刻也等不及,沖向供奉著祖父牌位的桌子,跪下來告訴祖父這個喜訊。
  她淚眼模糊地對祖父說“阿公,我做到了!我選了中文系,看你每天都在閱讀中文報,你也說過不要忘記我們的根。我學中文是因為我要和你說中文呀。”
  祖父生前時常叫她喝茶,時常叫她來看中文報紙的圖片,她從祖父的這些舉動,感覺到祖父對她的疼愛,感覺到祖父對中文的留戀。
  吃飯的時候,父親問她:“你不懂中文,為什麼要選中文系?”
  她愣了一下,終於說明:“我想和祖父說中文。我想陪祖父一起看中文報紙。”
  父親靜默片刻,歎口氣說:“你的阿公,其實不認識字。”
  她沒有被雷擊過,但這時感覺被雷擊中了。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
  “阿公小時候家窮,所以才到南洋來呀!”父親的話像錘子砸在她的心上。“阿公哪有機會讀書,他根本看不懂報紙。”
  “那……那他每天都在看報紙啊,為什麼……?”她不可置信。
  “自從南來,阿公天天想念故鄉,想知道那邊的事情。雖然他看不懂中文字,但一直盯著報紙,他想從中文字裡看到他的故鄉的樣子。”
  那一刻,祖父靜靜地攤開報紙的畫面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祖父並不是在看新聞,他是在透過這些看不懂卻熟悉的文字,去尋找他失落的故鄉。中文字的報紙,是他與家鄉最後的紐帶。即使他不識字,依然每天虔誠地在桌上展開它,如同在祭奠一段永不再回返的舊時光。
  “阿公不在了,”父親說:“中文報紙不需要再訂了。”
  她搖頭說,“不,爸爸,中文報紙一定要繼續,”她看著父親說:“我現在在學中文呢!”

創作談:〈無字,有鄉愁 –寫給散落在海外的身影〉

  《無字鄉愁》的起點,是一個故事。
  小女兒隨口提起,我心頭卻驟然一震。那一瞬間,我明白,它終究會被寫成文字。
  這個念頭在心底潛伏許久。生活縱然繁忙,我仍筆耕不輟:微型小說、散文、短篇,乃至南洋風水墨畫,每月都有新的呈現。然而,真正能夠承載靈魂重量的作品,卻遲遲未肯落筆。我不願輕率交付文字, 因為它不是單薄的紙上痕跡,而是與人生同樣厚重的回聲,是內心深處不容忽視的召喚。
  時光推移,心念卻愈加緊迫。它並未淡去,反而在靜默中一次次浮現,執拗而堅定,等待一個契機,被寫成記憶中恒久迴響的篇章。
  那是在曼谷旅行的途中。走過一條大街,我偶然望見一位老者坐在店門口,低頭專注地閱讀一份中文報。那一幕,像是被時光定格,帶著沉默的重量,讓我心頭微微一緊。
  就在此時,小女兒隨口說起她泰國朋友的故事:“一個年輕的孫女,毅然選擇到大學攻讀中文系,而她此前從未受過任何中文訓練。”
  我下意識追問:“真的可能嗎?”
  女兒淡淡一笑答道:“當然可能。研究中文,不一定非得有中文根基。就像馬大中文系,畢業論文甚至規定要用馬來文來書寫。”
  她的這番話讓我深受觸動。所謂“可能”,背後其實是海外華人長期以來不得不面對的現實:語言漸漸生疏,身份在遊移之間,文化在交錯與纏繞中徘徊。那是一種既延續又疏離的狀態,複雜而微妙。
  作為一名作家,既然擁有將生活轉化為文學的能力,那麼面對這樣的細節與處境時,我是否應該讓這些真實的片段,成為文學中不可磨滅的見證?
  《無字鄉愁》的種子自此在心底生根。可要真正落筆,卻殊為不易。微型小說的短小,逼迫作者將語言凝煉至極,而這份收束,反而讓情感得以逼近最深處的濃烈。
  一個偶然聽來的故事,若能直抵心弦,便足以化為文學;然而若想寫出能撼動他人心靈的文字,必須讓文字先感動自己。這種“動容”,往往不能倉促而就,它需要靜候,也需要反復打磨。寫作並非急於鋪展,而是要在心中一次次自己追問:如何捕捉那最具力量的一瞬?如何在有限的篇幅中留白,讓讀者得以自行進入?不急於落筆本身就是對故事表達最深的敬意。真正的好故事從不懼遲來,怕的只是被倉促講完。它需要時間,在心中緩緩醞釀,唯有在這樣的等待與自省裡,故事才會在時機成熟之時,自然地化為文字。那一刻,語言會自行歸攏,情感也會更為純粹,甚至結尾都會主動浮現。寫作的過程,其實是取與舍的修煉,是一次次不斷逼近本質的考驗。
  微型小說的力量,並不仰賴繁複情節,而在於能否牢牢扣住一個直擊人心的核心意象。《無字鄉愁》的意象是“無字”。既是文字上的空白,更是文化上的缺口,隱隱映照著海外華人逐漸疏離母語的痛感。整部小說必須圍繞這個“無字”鋪開,才能寫出真正的“鄉愁”。它的份量,不在篇章的長短,而在主題的專注與心靈的深切回應。
  創作的時候發現,寫作其實是一場自我追問。要從哪裡切入?讓誰開口敘述?又該在哪一刻按下定格?所有思索,最終都指向一個目標,尋找那份最能擊中心弦的“核心情感”。
  微型小說的獨特之處,也是它的難度,就是“短”。這極度的精煉,卻不是束縛,而是在逼迫作者反復取捨,勇敢也果斷地把紛雜的枝葉一一剔除,只留下最鋒利的畫面、最沉著的對白。那些可能鋪展的情節,被壓入暗處,只為守住那一點能灼痛心靈的火光。刪減不是削弱,而是一種鍛造,使文字更貼近靈魂,讓主題更為純粹,讓情感在高度凝聚中顯得格外豐盈。
  寫作的過程,亦是一種修煉。取捨之間,逐步逼近主題;剝離浮飾,方能觸到真相。最終留下的文字,不再只是敘述,而是情感的定格,是鄉愁在紙頁上留下的烙印。
 從結構來看,這篇微型小說的創作可從四個方面切入。

一、 緣起:

小說的開端,往往不在波瀾壯闊的敘事裡,而在生活的一點微光。也許是一幅畫,一句對白,一個不經意的動作,甚至只是心底的一絲悸動。《無字鄉愁》的緣起,正是在曼谷街頭,那位老人伏案閱讀中文報的身影觸動了我,讓我久久難忘。明明已身處電子取代紙本的科技時代,他卻依舊低頭於報紙之間,守著那一頁熟悉的文字。那畫面帶著溫度,也透著孤寂,仿佛在無聲裡訴說著時代的流轉,更在靜默中為流逝的鄉愁作證。它之所以能紮根心底,並非因場景的宏大,而是因那一瞬的輕輕刺痛,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二、 取材:

  真正的寫作,在於捕捉那個“瞬間”。《無字鄉愁》所承載的“鄉愁”,並非從宏闊的敘事切入,而是由一個極其細小的動作延展。舉杯喝茶,或是低頭讀報,這些尋常的舉止,卻在某一刻成為沉重的象徵。一個細節,一種姿態,往往就能撐起整個故事的厚度。作家的任務,不在於鋪陳與堆砌,而在於精准地捕捉那個能照亮全篇的微小之處。

三、 取捨:

  微型小說的獨特,在於壓縮與凝練。它要求作者如同雕刻家般,反復做減法,不斷削去多餘,只保留最能擊中人心的瞬間。寫作時,總會有“解釋清楚”的衝動,但真正有力的文字,往往源自刪繁就簡。刪去繁冗留下要點,反而引領讀者在靜默裡體會無聲的豐厚。正如《無字鄉愁》這個題目,一個“無字”,已足夠承載千言萬語。

四、 餘韻:

  微型小說最打動人的地方,在於它的留白。它並不追求把一切說盡,而是在結尾處留下一個停頓,讓故事未被完全合上。那短短的一句,像石子落入水面,激起層層漣漪,餘波不斷。真正的餘韻,不是作者的解釋,而是讀者在靜默裡被觸動後,生出的自我迴響。故事至此,看似結束,卻在心裡悄悄延展,化為另一段屬於讀者自己的續篇。

  最後,我願將《無字鄉愁》的寫作體會,獻給正在學習創作的同學們。
  寫微型小說,不必刻意追尋驚心動魄的題材。許多動人的源頭,往往就潛藏在生活的微光裡:一句輕輕掠過的言語,一個稍縱即逝的神情,一次細微到幾乎被忽略的動作。關鍵在於,你是否先被觸動。只有心先顫動,文字才可能為他人帶來迴響。
  因此,請讓生活自然流入文字,讓最輕的觸感,也能化為最深的共鳴。

留心:動人的素材往往近在咫尺,不必遠求。
凝聚:反復追問,哪一處才是故事真正的心跳。
取捨:在有限的篇幅中去繁就真,只留下故事最清晰的脊骨。
打磨:讓語言沉潛發酵,直到它自然而然閃出光芒。

  真正的寫作,不在於鋪陳,而在於凝練;不在於修飾,而在於真誠。只要捕捉到那一瞬心弦的顫動,便足以點亮心中的火花,文字便會留下餘響,讓讀者在餘韻裡延展出自己的故事,續寫未盡的篇章。
  寫作需要真心,也需要耐心。唯有真摯的文字,才能沉入心田,留下無法抹去的印跡。文學的價值和意義,也正在於此:從最平凡的細微片段裡,照見生命最隱秘的深情。

2025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