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湖南邵陽學院文學院 袁龍

個人簡介:袁龍,男,中國湖南邵陽人,40歲。現為邵陽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湖南省高校青年骨幹教師。兼任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受邀理事,中國微型小說學會理論委員、湖南省文藝理論學會理事、陳贊一博士教育基金香港微型小說教育及研究中心榮譽研究員、邵陽市文聯副主席、邵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邵陽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主要研究領域為文藝理論與微型小說。參與國家社科基金專案2項、主持省部級科研專案多項,發表論文20餘篇。獲中國微型小說(小小說)理論獎、第十五屆湖南省社科優秀成果獎等榮譽多項。

摘要:陳贊一生於香港、長於香港、學於香港、業於香港,具有鮮明的香港底色。他是微型小說創作者,又是微型小說活動組織者。他深諳中國傳統文化和基督教文化並從事教育工作,在其微型小說中,既有對親情、愛情、友情、陌生人之間的溫情等抒情敘事的書寫;也有對死亡、人生無常、未知、信仰、宗教等寓理於事的書寫;並探索微型小說這一文體的重複敘事、敘事節奏、跨文體敘事及美學問題。以微型小說創作踐行其“無私的愛”“愛是文學的母題”的理念,實現其教育的現實關懷。

關鍵字:陳贊一;微型小說;抒情敘事;寓理於事;藝術探索

陳贊一不同於劉以鬯等老一輩南下作家,也不同於東瑞等畢業於中國大陸大學中文系的作家。他生於香港、長於香港、學於香港、業於香港,具有鮮明的香港底色。他原名陳偉強,祖籍廣東中山,1962年3月19日出生於香港。在香港中文大學取得文學學士、神學(哲學)碩士後,2002年又獲得哲學博士學位。1991年,他創辦了香港加略山房,一直從事中國傳統文化與基督教文化的教學與研究工作,現擔任中國基督教靈修學院院長、陳贊一修會富善堂富善帶職牧養神學研究院院長等職務。他的研究範疇包括基督教中國本色化、靈修學、敦煌學、禪。在工作之餘,他將現實生活中的經歷與社會現象訴諸筆端,創作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小丑》《路途上》《橙與桔》,新詩集《情牽集》《清淨的心》《先覺者》,散文集《大自然的默想》。

陳贊一與微型小說結緣甚早甚深,表現在兩個方面。就微型小說創作而言,可追溯到1989年創作的微型小說《掙扎》。此後他筆耕不輟,先後出版了《一點道理》(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00年)、《死亡死亡》(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02年)、《陳贊一微型小說變奏》(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14年)3部微型小說集。就微型小說活動而言,2001年,他擔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的創會副會長。2016年,他籌建陳贊一博士教育基金香港微型小說教育及研究中心並任總監,致力推動微型小說創作及研究。截至2023年,該中心已舉辦九屆(全港中學生)陳贊一博士聯校微型小說創作獎、一屆陳贊一博士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創作獎與一屆陳贊一博士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論文獎活動。與此同時,他與東瑞主編《香港微型小說選》、主持中學教師微型小說工作坊、到中學開辦微型小說講座等活動,培養微型小說新人。

陳贊一是香港微型小說作者中少有的學者型作家和社會活動家,自然引起學界關注。楊劍龍評價陳贊一的“博士論文《基督教與中國宗教的相遇——許地山個案研究》細緻研究了許地山的宗教觀。”[1]並與學生合作撰寫《論陳贊一的文學世界》,指導學生撰寫碩士論文《論陳贊一的詩歌創作》探究其文學創作。龍鋼華將陳贊一列為香港微型小說的代表性作家。[2]郭海榮認為陳贊一微型小說的創作特點是“簡單生活中的人性顯現”。[3]筆者曾在多篇文章中指出香港微型小說題材源於現實生活,具有抒情敘事的特點。但並未對陳贊一微型小說做深入研究。[4]

因此,當筆者全面梳理陳贊一的微型小說創作時,發現了一些不同。因為他深諳中國傳統文化和基督教文化並從事教育工作,是一位“基督教中國本色化的專家和實踐者”[5],並試圖建立一種整合基督信仰和中國文化的“新的世界文化‘模型’”[6],即“用中國的意識形態去傳播基督信仰,去收割基督教的果子,本色化需要進入中國人的意識形態(哲學、文學、音樂、圖畫、雕刻、建築、電影、喜劇、日常用語等等)的根基,在根基上洋溢基督教信仰的思想。”[7]所以,在其微型小說中,既有抒情敘事,也有寓理於事,並探索微型小說的文體藝術,實現其教育的目的。

抒情敘事:以情動人

陳贊一提倡“無私的愛”,“一方面是基於他的宗教信念,另一方面,是由於他沐浴在愛的環境裏。”[[8]]他認為愛是文學的母題:“偉大的心靈不一定能夠孕育出偉大的文學,偉大的文學卻必定是由偉大的心靈所孕育出來,而偉大的心靈必充滿著愛。”[9]正因為如此,陳贊一的3部微型小說集中的愛不是單純的男女之愛,而是包含親情、愛情、友情和陌生人之間的溫情等多種情感之愛與怨,以博愛之情動人心弦。

親人之間的親情書寫。陳贊一的親情書寫有兩種情形。

一種情形是通過對比表現親情的無價。陳贊一寫父愛的深沉:在《剝皮》中,小販剝野雀皮的血腥與其為女兒兩次買雞尾包的溫馨形成對比。《大個仔》《上學》中,父親以兒子喜歡之事引導兒子心甘情願去讀書,表現父愛與智慧。陳贊一也寫父(母)慈子孝:《病》中,父親獨自撫養三個兒子,並悉心照顧生病的兒子。當父親遭遇車禍,生病的兒子為了能參加父親的葬禮病情好轉,不能參加葬禮病情加重。父子之間的深情令醫生動容。《奶奶怎會變成有害的昆蟲?》中,五歲的承祖無法理解痛恨蟑螂的爸爸念孝為何在奶奶去世後的說蟑螂是奶奶的化身。這種幼兒視角的疑惑實則表現出念孝對亡母的思念之情。《愛》以兒子被墜落的花盆砸中,陌生人“幸好不是擲中我”與母親“為什麼不是擲中我”的暫態反應刻畫出母愛的偉大。《薑醋》中,葉老太為了給懷孕的兒媳做薑醋過勞死,薑醋成為母愛的象徵。

另一種情形是通過物欲的膨脹反襯親情的淡薄。《遺產》中,錢澤庭為了節省殮葬費過上奢華的生活,選擇最便宜的殯儀服務,卻沒想到父親錢心高的遺囑以殮葬費的百倍來分配遺產。出人意料的同時,又讓人感慨知子莫若父,以此反襯出兒子對父親的孝心與私心。《火》中的餘烈為了更高的職位、更好的車子、更好的房子與家人的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便家中著火,他並沒有關心兒子的安危,而是想著更大的房子收藏更多的藏品。《聚》中,兩姐妹聚餐談及自己兒子如何,實際上都不清楚自己兒子的近況。《遺物》中,媽媽怕因交通意外去世的姑姐鬼魂回來,不顧小玲的懇求要把姑姐所有的衣物、家私扔掉,卻留下姑姐所有值錢的首飾。《乞》中帶金婆婆寧願上街乞討也不願向富豪兒子要錢是因為兒子不孝。這些小說中的主人公重物欲而輕親情,反映出彼時香港繁榮發展背景下世情人心的變化。

男女之間的愛情書寫。《信》以書信的形式講述了淑賢與樂行相愛、白手起家、因第三者而離婚的故事。信中雖有怨氣,但當樂行去世,淑賢不僅沒有快感,反而痛哭不止。作者以書信這種私密性的文體來袒露淑賢的心聲,又以淑賢的言行不一來表現她對樂行的深情。《溫暖》中男人在外推銷賺錢,女的在家打理家務,相互給予對方家的溫暖。《死不瞑目》中的林德仁探訪兩個病重老友,他們都有兒女,或因兒女小,或因數女不探望而死不瞑目。林德仁因無兒無女,自己死後無人祭拜亡妻而死不瞑目。《睡覺》中,李伯不敢去從前常去的餐廳、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甚至連睡覺都失眠,所有一切皆因妻子去世而失去生的樂趣。《思念》中,李牧師無法理解趙牧師為何擺放亡妻的照片,趙牧師告訴他:“當你真正地深愛過,你就會明白。”[10]《不愛與愛》中,不愛的夫妻吵架之後就會離開,愛的夫妻吵架離開後,丈夫會帶著妻子喜歡的芒果布丁回來。如此種種,可以看出陳贊一微型小說關於男女之間的愛情書寫不同於彼時流行的香港女性言情小說,而是注重從日常生活細節中挖掘具有歲月煙火氣的男女深情。

陳贊一也會寫世俗男女的薄情,但寫得不多。《鼓盆而歌之二莊先生的妻子死了》中,莊先生在妻子死後鼓盆而歌,不是因為學習莊子的“鼓盆而歌”,而是因為他可以找一個“更年輕、更美麗、更能幹、更服從我、更景仰我的太太。”[11]《海葬》中,何丹以為自己海葬前夫陸安會內疚,實際上再婚的陸安反為此慶倖。在這類小說中,女性的一往情深與男性的見異思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可以看出中國古典小說“三言”“二拍”對陳贊一的無形影響。

(三)朋友之間的友情書寫。陳贊一的微型小說中,書寫友情的也不多,只提及友人之間的陪伴。《又不是死了爸爸》中,八歲的小珍答應媽媽去守夜是為了陪伴好友玉蓮。《沉》中,八十二歲不婚的何老伯之所以不快樂是因為相熟的老友都已去世,無人可陪伴,無人可訴說。《夢》中,幾位老友聚餐的一個話題就是共同懷念逝去的好友及往日時光。

(四)陌生人之間的溫情書寫。《何月滿》中,何月滿中秋夜在燒臘店與店員的對話透露了他們的身世的同時,陌生人之間的同病相憐讓人不禁想到“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詩情。《宗教大全》中,子仁不僅原諒了身份造假的菲傭,還將準備買《宗教大全》的錢全部給了喪偶的菲傭。因為他知道了不同宗教的共同點,即對陌生人的寬恕與愛。《熱線》中都市的陌生人通過熱線電話來傾訴自己的生活煩惱與情感。《生意》中的韓蔘在生意上的利害之外,只能和“我”這個陌生人談心。《何顯揚》中不喜歡鋼琴“我”為了關照僅見過一面、生活窘迫的何顯揚而學鋼琴。《放》中初為人父的員警查到非法居留的婦人,在法與情的糾結中不知如何是好。這些作品都表現出陌生人之間的溫情,體現出作者“愛是文學的母題”的理念。

寓理於事:以理服人

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陳贊一創作了有很多富有哲理意義的微型小說。他的微型小說中不乏對死亡、人生無常等話題的追問。孔子雲:“不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篇》)由此影響了中國人重當下之生存而不談死亡以及“敬鬼神而遠之”的人生哲學。但在基督教中,耶穌死亡三日後又會復活。陳贊一在聖詩《安魂曲》第八章《當死亡的喪鐘響起》寫到:“聖徒的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另一種生命的開始。”這是他對基督教信仰的詩意表達。他也曾非常明確地指出:“人若不認識死亡,便會缺了智慧;人若不能戰勝死亡,人生就徒然,只是空虛……生走在死的道路上,死走在永恆的道路上……我們要設法認識死亡,然後將他忘掉……如果死亡是人生的終結的話,人生是一次必敗的戰爭,無論我們在戰爭中勝過多少場仗。如果死亡是人類永生的開始的話,人生是一次必勝的戰爭,無論我們在戰爭中敗過多少場仗。”[[12]]直接表明了其微型小說創作的重要主題——死亡。

陳贊一在世人避談死亡的情況下,除了創作了以死亡為主題的微型小說集《死亡死亡》,還寫了不少關於死亡的微型小說。《故事集》中,兒子看到母親的墓碑上有“一生鞠躬盡瘁,為丈夫和兒子獻上生命”的銘文,以為每個墓碑上都會有死者一生的故事。然而大多數墓碑除了死者的姓名、出生和死亡日期以及立碑人的名字,別無其他。死者的人生在其死後變得虛無。《張教授之死》中,張教授死後,有人說其死於思念亡妻,有人說其死於無錢,有人說他死於孤單,實際上他死於身邊人的自私與冷漠。《淘汰》中,何祥勝一生都快人一步,何家勝一生都慢人一步。但在死亡面前,沒有誰淘汰誰。《路》中,仲仁、健行一生都未曾實現各自年幼時的夢想,到老卻因中風癱瘓只求一死。《離別》中,劉老伯拿著相冊和孫兒訴說一生中的親友相繼離開失去聯絡,到最後,他自己也離開了孫兒。《算不了什麼》中,何可仁與黃伯從死七個人、一百幾十人的新聞談到抗戰死亡上萬人,認為每日的死亡人數相較於人類四十幾億人算不了什麼。但當何可仁遭遇車禍即將死亡的瞬間,他卻想到了兒子、母親、太太、員工等與他密切相關的人。當他的死亡成為新聞時,黃伯卻認為“一個男子交通意外死亡,算得什麼?”這種對比敘事帶來的反諷效果讓人意識到每個人的死亡對於他的家人而言,都很重要。《寂寞》通過對話的形式闡述了寂寞與人生、藝術、科學、死亡的關係。所有人都經歷過寂寞,寂寞也成就了藝術家與科學家,最終他們都歸於死亡。陳贊一微型小說對死亡的書寫令人深思,具有鮮明的教化意義,他希望“透過思考死亡,對信仰有更深的認識,並珍惜在世的時光,運用在世的日子,做有意義的事。”[13]

因為是基督教徒,陳贊一的微型小說也有對未知、信仰、宗教的書寫。《信》中,旺財寫了一封戲弄他人對未知恐懼和貪財怕死的信,在多次輾轉中回到了他自己手中,並且附上了很多人因轉發這封信獲得幸運的案例。這種看似荒誕的表像背後,宗教信仰者的報應觀是這封信能夠不斷擴散的原因。《信與不信》中,叔婆要找問米婆問丈夫鬼魂的迷信;《火葬》中,三婆害怕火葬,卻被火燒焦的一語成讖;《往》中,婦女為往生的朱老太念經等都保留了中國傳統民間信仰的文化因數。陳贊一關於基督教的微型小說具有鮮明的神聖性與佈道性。《死神》中,死神掌管人的死,上帝掌管死神的死,宣揚上帝不死的神聖性。《佈道會》中,牧師為了滿足教友非信徒的父親舉辦基督教葬禮的心願,以佈道會的形式靈活解決了教會不為非信徒舉辦葬禮的矛盾,讚揚牧師佈道的平等性。《順服》中,BB出生與BB流產的兩個人都感謝上帝,表現基督教徒對神的順服。《毀》中謝牧師宣講神關於財富的神諭,又以何力傳賣股票葬子來印證神諭,突出神的先知。陳贊一關於基督教的微型小說也有世俗人情性的一面。《喪服》中,關於基督徒不披麻戴孝的議論在穿基督教喪服者陪伴母親和亡父的現實面前顯得多餘。《掃墓》中,年輕的基督徒也會和母親一起為故去的父親掃墓燒冥鏹。這些基督教義所不允許的情形在陳贊一筆下因為中國傳統世俗人情成為可能,說明陳贊一關於“無私的愛”的觀念是超越宗教的。

藝術探索:有意味的形式

陳贊一的微型小說在內容上並非單純的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他在微型小說的創作中,還會涉及敘事藝術、美學問題的探索。正如曾群英所言,陳贊一的微型小說“充分反映出他的性格、人生觀、價值觀、理想和信仰。”[14]進而凸顯出他對微型小說這一文體“有意味的形式”的探索與認知。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重複敘事。劉以鬯的微型小說《打錯了》成為經典是其運用了重複敘事。所謂重複敘事,即是對某一件事進行兩次或多次敘述,從而形成看似重複但結局卻不盡相同的藝術張力。陳贊一的很多作品也是如此。《一生》將電梯阿伯的一生濃縮於每日每月每年反復枯燥的工作與生活。看似重複敘述,卻將人生無常之“常”的意義具象化。《無餘》中,第一天,四海小廚水族箱中的五條石斑魚採取遊來遊去、扮死、詐病、跳逃、逃跑都難逃死亡。第二天,四海小廚水族箱中的七條石斑魚有五條和第一天的五條魚的命運並無異樣。剩下兩條魚一條因為害怕而遊來遊去,一條因為自由而遊來遊去,它們最後的結局依然是成為客人的盤中餐。前後五條石斑魚的命運的相似性,以及剩下兩條石斑魚遊來遊去的差異性,表現出命運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同時,其最終的命運仍是死亡——“無餘”諧音“無魚”,亦有面對死亡,無一例外的感慨。《五次電話鈴聲》通過豐盛人生小說創作比賽委員會接到的五次電話重複獲獎者不能參加頒獎禮反映出文學在香港的式微。《沉默》中, 靈修導師以連續的沉默應對學員的重複發問,引導學員學會沉默並進入靈修狀態。《再來一次》中,何金髮兩次病重都提及假如能再來一次,自己不會如之前一樣生活。但在商海浮沉之間,他忘卻了自己的本心,也喪失了親人和妻女,最終病入膏肓而亡。《心跳》中,兩位主人公都提及自己的小產經歷,不同之處是一個小孩有心跳,另一個則沒有心跳。《服侍》中,作者重複敘述玉珍婆婆數十年如一日如何服侍顧庭公公,又重複敘述顧庭公公如何服侍中風的玉珍婆婆,在玉珍婆婆自殺後如何為她上香、擦拭其骨灰瓶。在重複敘事中,顧庭公公日益消瘦。作者不寫愛而將深愛融於日常重複之舉。《成長》《史》《不倒翁》等微型小說都重複寫不同的人的出生與死亡。在這種重複敘事中,揭示人的生老病死與生命的循環往復。

除了以上在單篇微型小說中進行重複敘事,陳贊一還在系列小說中進行重複敘事。《橫》就以三篇系列小說重複敘述壁虎斷尾的故事,三篇小說中,壁虎斷尾分別對應甲太太小女孩車禍斷腿、老伯車禍斷腿甲先生歎其不幸、哲學教授感慨壁虎生命的脆弱。由壁虎而及人,人由他人的不幸而不自知自己的不幸,在壁虎斷尾的重複敘事中,生命的脆弱與人生的無力躍然紙上。這組系列微型小說不僅延伸了微型小說的敘事篇幅,也拓寬了微型小說表達哲學思考的深度。

(二)敘事節奏。陳贊一在《中斷》中探討了敘事的節奏問題。他以一個青年的隕落為例,鋪陳其年少有為,吊人胃口的同時突然中斷敘述,讓人倍感失落,從而領悟敘事的節奏藝術:“一個故事突然中斷,讓人聽來很不暢快。”[15]敘事的完整性是敘事節奏的重要表現之一。所以陳贊一的微型小說比較注重故事的完整性。《靜》中,愛楚送無孩的倚蓮一對彩鳳鳥是為了讓她家中有生氣,但倚蓮卻將鳥打死了。二人的對話與愛楚內心的活動形成反差。這種反差形成緊張的敘事節奏。但當倚蓮說出自己懷孕因鳥兒攜帶的病毒而流產時,緊張的敘事節奏被這一因果邏輯所消解,從而形成一個敘事閉環。《再活一次》圍繞換腎設計了四種結局,而這四種結局涉及何志生換腎九年後因腎衰退去世,謝延年三次換腎後也面臨腎衰退。小說通過謝延年的自白揭示其之所以能換三次腎,是因為他的父母兄弟都為其提供腎,他的家人也都因捐腎比他早去世。在這一篇微型小說中,作者設計四種結局並使其相互勾連,而非“故事情節的開端細節與結尾細節發生相反的藝術突變”的“反轉式突變”[16],在情節上保證敘事的連貫性與完整性。即便是前文提及的篇幅不足兩百字的《愛》等微型小說中,他也善於抓住暫態的完整性,通過人物的語言反應,對比控制敘事節奏的緊張性與完整性。

陳贊一的微型小說也注意敘事節奏中的敘事時間問題。一般情況下,受篇幅限制,微型小說的文本時間容量較小,難以如中長篇小說那樣敘述很長一段時間的故事。但《忽然不見了》中的文本敘事涉及到今天、兩個月、二十八年前、二十五年前、十五年前多個時間。這些時間都與主人公關於木棉樹的回憶相關。主人公通過回憶木棉樹在不同時間的記憶,拉長文本時間的同時,又帶出主人公母親上個月去世的事實。小說的結局讓人忽然明白,主人公有關木棉樹的回憶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是對已故母親的思念。作者在不動聲色的敘事節奏中,讓讀者在較短的閱讀時間內體會到微型小說“尺幅千里”的文本時間及其帶來的情感衝擊。《混合》則以如廁這件事情貫穿主人公樂生九十年的人生,通過展示主人公不同年齡段如廁的狀態,反映出主人公不同年齡段的身體狀況。這類微型小說有個共同點,就是以電影蒙太奇的方式切換畫面,跳躍式地展示了較長的文本時間。

(三)跨文體敘事。微型小說因篇幅短小難以展開情節、塑造人物,需借助其他文體拓展微型小說的敘事空間和內涵,從而形成跨文體敘事。前文提及的《信》通過書信的形式回憶了男女主人公的過往,為女主人公的深情做了鋪墊。《愛情小說》則借助大學時互有好感的男女同學的幾封電子郵件,講述了一個女大學生為了生活變成一個保險推銷員的故事。《鼓盆而歌之一鼓盆歌》借助三首詩詞來表現男主人公對亡妻的思念之情,從而在短小的篇幅內最大化表現人物的情感。

(四)探討美學問題。《三個喜歡美麗鳥兒的人》中,老年人喜歡看美麗的鳥兒,中年人喜歡拍美麗的鳥兒,青年人喜歡殺死美麗的鳥兒做標本。分別對應著對鳥兒生命之美的欣賞、對鳥兒生命形態的欣賞、對鳥兒生命載體的欣賞。三人對美的佔有由自然的精神欣賞到人工的物質佔有,審美層次由高到低。《天窗》《褪色》等小說中,也都表現出作者“自然之美遠勝人工之美”的美學認識。

小結

從知人論世的角度而言,陳贊一的微型小說創作與其生於香港、長於香港、學於香港、業於香港的人生經歷,中國傳統文化的薰陶和基督教的信仰密切相關。從創作理念來看,他試圖建立一種整合基督信仰和中國文化的“新的世界文化‘模型’”,以“無私的愛”“愛是文學的母題”的理念進行創作。從具體作品來看,在其微型小說中,有關於親情、愛情、友情、陌生人之間的溫情等抒情敘事的書寫;也有關於死亡、人生無常、未知、信仰、宗教等寓理於事的書寫。相關主題的微型小說的創作的數量並非均衡一致,可以看出他對愛、死亡、信仰等主題更為關切。因為這些主題與其作為牧師佈道的感化性、作為教師授課的教育性有關,體現其微型小說創作“寓教與小說”的現實關懷。此外,陳贊一在探索微型小說這一文體的重複敘事、敘事節奏、跨文體敘事及美學問題方面,既有借鑒前輩作家的自覺性,也有突破自我的創新性,為微型小說這一文體在香港的傳承與發展提供了鮮活樣本。

2024年8月15日改


[1] 楊劍龍、黃保羅:《精耕細作 拓展視域 與時俱進——關於學術研究道路的回眸與對話》,《長江學術》2019年第1期,第5-10頁。

[2] 龍鋼華:《世界華文微型小說論綱》,《邵陽學院學報》2018年第6期,第80-98頁。

[3] 郭海榮:《簡單生活中的人性顯現——略論陳贊一的微型小說創作》,《美育時代》2019年第12期,第92-95頁。

[4] 如《香港微型小說的抒情敘事與市民心態》(見《邵陽學院學報》2016年第6期)、《異質同形:大陸與香港及東南亞華文微型小說之比較》(見《中國文學研究》2017年第1期)。

[5] 曾群英:《陳贊一博士簡介》。該文為曾群英提供的未刊稿。

[6] 陳贊一:《加略山房五周年紀念特刊》,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1996年,第1頁。

[7] 歐金榮:《中國基督教本色化——片論陳贊一先生的言與行》,《細聽羊聲》,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第125頁。

[8] 曾群英:《編後記》,陳贊一:《一點道理》,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00年,第120頁。

[9] 陳贊一:《愛》,東瑞、瑞芬編:《我怎樣寫作》,香港:獲益出版社,2002年,第117頁。

[10] 陳贊一:《死亡死亡》,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02年,第92頁。

[11] 陳贊一:《死亡死亡》,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02年,第122頁。

[12] 曾群英:《編後記》,陳贊一:《一點道理》,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00年,第109頁。

[13]陳贊一:《死亡死亡》,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02年,第137頁。

[14] 曾群英:《編後記》,陳贊一:《一點道理》,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00年,第106頁。

[15] 陳贊一:《死亡死亡》,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02年,第34頁。

[16] 劉海濤:《小說情節的重設與建模——微型小說情節模型論》,《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23年第3期,第94-100頁。

參考書目:

  1. 陳贊一:《一點道理》,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00年。
  2. 陳贊一:《死亡死亡》,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02年。
  3. 陳贊一:《陳贊一微型小說變奏》,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2014年。
  4. 陳贊一:《加略山房五周年紀念特刊》,香港加略山房有限公司,1996年。
  5. 龍鋼華:《小說新論》,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6年。
  6. 龍鋼華:《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綜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
  7. 劉海濤:《微型小說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
  8. 淩煥新:《微型小說藝術探微》,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年。
  9. 王麗娟:《論陳贊一的詩歌創作》,上海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4年。